河鲀傲慢，乃有所负恃。

它有一对能分工的眼睛，一只搜寻猎物，另一只放哨。

四板龅牙的力学结构异常合理，一斤左右的河鲀，合口能切断6号铁丝。

再来呢，就是诡异莫测的毒了。同一种河鲀，季节不同、海域不同、甚或完全相同，吃这条一嘴天香，吃另一条，直赴阴曹地府。

厦门老城人直呼其为“鬼子鱼”。渔民么，婉曲悄声称它“乖仔鱼”。

称呼的微妙之异，源于巨大心理差别。

乖仔不乖

鲀科鱼类大部分含毒素，尤其下列9属最典型：宽吻鲀属、叉鼻鲀属、瓣鼻鲀属、扁背鲀属、凹鼻鲀属、兔头鲀属、圆鲀属、东方鲀属和丽纹鲀属。卵巢、肝脏等几乎都含河鲀毒素，人或动物吃了均会中毒或死亡。

东海的乖仔鱼在春二三月怀卵，此时最毒。不久，河口就有小河鲀，比大蝌蚪肥硕，渔民称“芒种乖仔”，密密麻麻如没头苍蝇在岸边找吃。

初夏，它们长可盈寸，成阵随潮泛游，只消吐一团白口沫在水面，置鱼钩于其中，即有群鱼围来。钓一只，甩上背后石坡，放下钩，又一只迫不及待吞钩。

被甩上石坡的小乖仔，啾啾叫唤两声，肚子膨胀如球，踩下去啵一声爆响。这才是我们这些海边仔的开心时刻，一片脚丫七上八下，争跺圆肚，看谁踩得快、踩得响。

渔民不如此暴殄天物。泥岸边的芒种乖仔虽只花生米大小，但一肚子的虾卵，囫囵煮盐水下饭可香甜了。

夏至，乖仔鱼大如手指，皮粗肚臭，可以切去肚子再煮。

盛夏，它长可两寸了，渔人置之于案板，从脑后到腹斜线切下，刀口按住皮，另一手抓住肉身，把后半段斜拉出来，煮熟胜过鸡腿肉。

太多吃不完，用渔丝串起，像晒辣椒似的挂在桅杆、摊在船篷，干了，收存起来。哪天思念起，拿出来与萝卜、姜丝同炖，炖到鱼尾裂开，鲜甜滋味出来了，这时最好吃的是吸了味的萝卜。

▲河鲀干（上）与清蒸河鲀干（下） 图源：张霖

小河鲀长大了，游向外海，开始带神经毒素。钓带鱼的渔民最怕它发海（指鱼汛），一发海，它们专挑钓钩上那一小截钢丝，像老鼠磨牙似的比赛咬断功夫，所以也称它海老鼠。

上世纪六十年代“困难时期”，海老鼠肉成了珍稀肉食，我家附近渔村有人被毒死，绝户，只因舍不得那内脏，以为煮熟了没事。

生死莫测，只能祈求它“乖”，不要作祟，“乖仔鱼”成了闽南渔民对河鲀的敬畏之称。广东称它“乖鱼”或“乖抱”，广西称为“龟鱼”，我怀疑都是乖仔鱼的衍化名。

河豚还是河鲀

河鲀长期被与江豚混为一族，写作“河豚”。

河豚与河鲀本非同类。河豚是哺乳动物纲鲸目河豚总科河豚科(淡水豚科)动物，例如白鳍豚、扬子江豚，它们和海豚一样，体型巨大，胴体浑圆，古人把它们当海猪看。

河鲀呢，比如李时珍《本草纲目·集解》说：“河魨，状如科斗，大者尺余，背色青白，有黄缕，无鳞腮，目能者有毒。一名鰇。一名鰗鮧。一名䲅鱼。”最后又加一句，“本作豚”，做了澄清说明。

河鲀本是自海溯游长江来生殖的暗纹东方鲀以及弓斑东方鲀的专名。它们每年春天集群，溯江河产卵，亲鱼产卵后即回海中。幼鱼在饵料丰盛的江河或通江湖泊中成长，秋末冬初天寒时趋归大海，到性成熟时又溯河产卵。

它那口奇鲜美味，自六朝以来经士大夫阶层和文人墨客极力推崇，形成“赌命美食”文化。大饕苏东坡明慨然宣言：据其味，真是消得一死。成了古今中外河鲀广告绝唱。

台湾美食名家朱振藩慨叹说，他祖籍江苏靖江，亦盛产河鲀。自幼时听长辈言，每年春天最高档筵席乃“河鲀席”，压轴者为红烧河鲀，因吃过之后，味盖群馐，百味不珍。但迄今仍未得尝，真憾事一桩。

其实，当地旧俗，河鲀馆店必备一桶黄汤——粪水。食客一觉头晕、呕吐或口唇手指麻木、全身无力，立即抱喝催吐。

“拼死吃河豚”的狂热中，鰇呀䲅呀鰗鮧呀鲐候之类的名字渐被弃用，鲀们一律姓河属猪。后来不属猪了，但“坐不改姓”。这冤了大部分河鲀。它们并不溯河，只在春季由外海游向营养丰富的河口、潮间带及小石砾中产卵。

河鲀的日本吃法

最精致的河鲀品食方法，首推日本料理。

九十年代，我两次被日本朋友招待品尝河鲀。

河鲀专营店，装修素雅，原木原色。河鲀养在池里，侍者网出来置于案头，专业厨师在你眼前台子上料理。

开膛破肚去皮，三十道工序，用燃一支烟功夫完成。

河鲀肉结实如肉筋，厨师把它切得薄如蝉翼，轻可吹起，一脉脉布盘子里，如皎皎月轮的，如孔雀开屏的，或是凤凰垂羽的，与盘底花纹交织映衬。

河鲀刺身精而耐嚼，越嚼越生出清甜滋味。

朋友说，滋味最好并非鲜切之际，而在杀后十数小时、完成氨基酸转换的熟成鲀肉，会呈现特有风味。各种河鲀的熟成功夫，乃名厨撒手锏，秘不示人。

▲河鲀刺身 图源：视觉中国

凉拌河鲀皮爽脆劲道，比海蜇皮厚实有味，胶原蛋白之多，不逊甲鱼裙边。

被精子鼓得饱满的河鲀生殖腺，雅号鱼白，洁白如乳，入口即融为膏润浓鲜，也可以干烤。

河鲀菜上席之初，侍候生把酒精灯捧到桌头，夹河鲀鳍在微火上烤，烤到发出优雅焦香，浸入清酒，这是河鲀酒。

就酒慢慢欣赏各部分刺身，最后上火锅。边角碎杂炖出的膏汤，放带骨的河鲀肉、豆腐、萝卜、春菊等锅物。火锅之味，和刺身反差巨大，汤浓肉香，热气腾腾，美而不腻，诚不负“天下第一鱼”之誉也。

吃剩的汤底，集一锅滋味，胃纳尚可，下米饭做杂炊，味极佳。

无论生吃、火锅，吃河鲀的主要佐料是柚子醋。柚子醋乃日本舌头数百年研调出来的绝唱，没有它做蘸汁，就不成日式河鲀料理。

河鲀肝号称绝味，日本有河鲀狂人声称，未品鲀肝没资格说河鲀。

一位哥们在日本做鱼生意，又是美食达人。我问鲀肝味道，他说，先是舌尖发麻，接着口腔轻度抽搐痉挛，再之心神恍惚，欲仙欲死，腾云驾雾，实乃轻度中毒产生的幻觉。难怪日本几乎每年都有人会忍不住偷吃。一把控不住，舌尖伸缩之间就滑落他界——河鲀毒素的毒性是氰化钠的1250倍，0.48毫克就致命。

食用鲀肝在日本是被严禁的，一旦出事，当案师傅入狱，店家停业。但有的店家实在拗不过老食客哀求，只好做玩命买卖，偷偷给食两片三片。规矩呢，是当案师傅先吃下，15分钟后没有异常，才端给客人。

2017年夏天，我和我家小饕去日本，在大阪黑门市场重吃河鲀，全然没有当年感觉。是我的舌头变了？不，是鱼味变了，河鲀之旬在冬天乃其一也，主要是那头河鲀是养殖的啦。

▲大阪街头的河豚 图源：视觉中国

野生河鲀质感和肉味远胜养殖，不过食用危险指数如今大幅升高。随着全球变暖，生活在日本列岛两侧的不同河鲀品种突破了地理隔离，在北海道一带厮混杂交，杂种蔓延日本周边海域。

杂种鲀面相虽然外观各类父母，毒性却不同，比如母系、父系的皮肤和肌肉均无毒，但杂交子代的皮肤、肌肉有的含毒，有的则否，很难确认其食用安全性。2008年到2017年，全日本有三百多人中毒。

河鲀的闽南吃法

闽南渔民也嗜吃河鲀。

我和厦门港老渔民闲聊，他们说，夏天常在沙滩边隐现的“沙坡乖仔”、寒天出现的花龙乖仔，都汤汁鲜甜。鱿鱼盛出时节的“鱿鱼乖仔”肉质Q实，有毒几率却很高；清水鲀和黑鲀天越热越毒；而黄乖仔、巨大的面乖，不论四季，保证无毒。

渔民盛赞的是黄鳍东方鲀，厦门港老渔妇阿珠说，当年她随船做饭，用它煮米粉汤，船工一碗接一碗，就差把舌头吞下去。

▲黄鳍东方鲀 图源：李瀛

黄鳍东方鲀分布最广泛。渔民深谙它发毒的季节，切头、去内脏和洗净，就入锅。

七旬渔民老阮说，他常用河鲀煮三层肉，“太好吃了！”他笑得一脸通红，“我女儿听说有人吃死了，说不吃了。我说，夭寿仔，从小到大你不知吃过几百斤了，也没死啊。”

上世纪九十年代政府明令禁食河鲀之前，我常在鱼摊买杀净河鲀，一斤五毛。挂浆炸，酱油水煮，干煎，红烧，比鸡腿鲜嫩。想是命大，碰到的皆善良之鲀。

野生河鲀的毒性，乃所啃食的贝类、藻类所带的弧菌等数种细菌产生，最常见的是溶藻弧菌，会存于河鲀脏内。毒力依时不同，设若毒性指数十月份为一，最当食令的一二月为十，而临产前的三四月份能高达一百！人工养殖，饵食变了，有些个体仍带有毒细菌，依然有千分之一的中毒几率。

福建漳州采用河鲀与对虾、贝类混养模式，养殖了十万亩，成为出口创汇的主要品种。十几年前我去采访，业者呼吁说，河鲀蛋白含量高，脂肪少，富含维生素、矿物质等多种营养成分，美容养生，养殖品种皮肉不易带毒，何不有条件放开食用？

▲漳州海上养殖 图源：视觉中国

有关部门2016年宣布有条件放开养殖的红鳍东方鲀和暗纹东方鲀的食用。“条件”是禁止销售活鱼，禁止销售未经加工的整鱼。

如果你吃河鲀时还担心，测毒神器出来了，福建海洋研究所研发的试剂，能十分钟里告诉你，那河鲀料理是否安全。

沈括《梦溪笔谈》中说：“吴人嗜河豚鱼，有遇毒者，往往杀人。”河鲀毒素能令人因麻痹而抑制肌肉收缩。海地巫术多以它做蛊，服用者癫狂迷乱，甚至杀人。

它又是著名的具有极复杂且奇特结构、有特殊生物活性的小分子天然产物，科学家从自然物提取到成功人工合成，用了一个多世纪时间。如今医学用它来麻醉、镇静，给瘾君子们脱毒、为某些临终者减痛……据说目前售价是黄金价格的1万倍。

河鲀，现今比较功过，要简单定论你是鬼子鱼、乖仔鱼，有点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