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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00年前的长江
词人李之仪陷入人生的至暗时刻。
崇宁二年(1103年),李之仪因得罪权臣,被贬边远之地。
更苦的是祸不单行,他的亲人在几年间相继离世,自己也日渐年迈体衰,如他所说:“第一年丧子妇。第二年病悴,涉春徂夏,劣然脱死。第三年亡妻,子女相继见舍。”
年华渐去如江水,绵绵无绝期,隔开了李之仪与爱人的距离,却隔不断他的痴心。于是,他在长江边上作了这一首《卜算子》:
我住长江头,君住长江尾。日日思君不见君,共饮长江水。
此水几时休,此恨何时已。只愿君心似我心,定不负相思意。
有一些传说,说是歌伎杨姝走进了李之仪的晚年生活,他们谈了一场无果的恋爱。但也有很多人猜测,李之仪是写给他心爱的妻子胡淑修,那时候,他们已经天人永隔。
江水无休时,爱恨亦无已时。
宋人的情感世界,在潇潇暮雨、明月朗照之中,随一江春水东流而去,流淌在世人心中。
1. 滚滚长江东逝水
长江,在古代也称作“江”,发源于唐古拉山脉的涓涓细流,蜿蜒东流,横贯中国东西。
万里长江穿越巴山蜀水、云贵高原,流经荆楚大地,滋润江南水乡,跨域西南、华中、华东三大经济区,最后注入东海,孕育了中华文明,养育了炎黄子孙。
作为中国第一大河,长江流域面积达180多万平方公里,约占中国陆地面积的1/5,沿途山川雄伟,风光秀丽,为“造物者之无尽藏也” ,历代文人吟咏不尽。
江上轻舟渡客,有唐代李白的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。
两岸草木摇落,有杜甫的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。
涛声回荡天外,有王湾的“潮平两岸阔,风正一帆悬”。
临江抚今追昔,有杜牧的“折戟沉沙铁未销,自将磨洗认前朝”。
巨浪荡涤尘埃,有明代杨慎的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”。
宋词更是将其忧愁柔美与波澜壮阔,写进了这条承西启东、接南济北、通江达海的世界第三长河流。
2. 上游:愁抵瞿唐关上草
有一种观点认为,在4000万年前,长江是两条江,一条向东流,一条向西流,间隔地带大概是现在的巫山。
后来,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将中国西部地区抬升,东流与西流的古长江加剧对峡谷的切割侵蚀。在江流与地质运动的长期作用下,崇山峻岭犹如被利刃劈开,长江三峡诞生,东西两条长江就此执手,夺峡而出,滔滔东流。
狭义的三峡,由瞿塘峡、巫峡和西陵峡三段大峡谷组成,是巴蜀到荆楚的必经之路,也是万里长江最凶险的一面。
长江的中上游的分界线,即以三峡终点湖北宜昌为界。
古人乘坐木船跨越三峡,就像一场冒险。沿途河滩奇险,两岸山峰林立,巍然压来,有时随船逆水而行,甚至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跨过这道天险,进入蜀地。
一位当代的三峡老船工对记者说,在常人眼里长江是一条河,在他眼里,长江是两条路,一条生路,一条死路。
距今800多年前,主战派的陆游受南宋朝廷排斥,被贬到长江上游的夔州(治所在今重庆奉节)当通判。
46岁的陆游带着一家老小,从浙江绍兴一路长途跋涉,经三峡入巴蜀,一遇风浪就要停下来,行程总共花了160天。
陆游仕途受挫,想到还要沿长江艰难赴任,比当代打工人还郁闷,说自己“残年走巴峡,辛苦为斗米”。
但两岸看不尽的风景名胜缓解了陆游的心情,他暂时将个人坎坷抛之脑后。
在这几个月的行程中,陆游将沿岸所见所闻的地理人文写成日记。这部共计6卷的《入蜀记》,是宋代最著名的长江游记之一。除此之外,陆游写诗作词也写嗨了,在21天内作27首,日产量惊人。
到巴蜀之地后,花香、云雾与美女,也无法阻止这个犟老头发牢骚。他在一年立春时节作了首《木兰花》,描写从三峡到巴蜀的天涯沦落之感:
三年流落巴山道,破尽青衫尘满帽。身如西瀼渡头云,愁抵瞿唐关上草。
春盘春酒年年好,试戴银旛判醉倒。今朝一岁大家添,不是人间偏我老。
在狂醉之中,陆游心怀报国无门之愤,而他心中北伐中原的大业,终将如梦一场空。
但陆放翁想不到,在百年后,长江上游的巴山蜀水将成为阻挡蒙古铁骑的天然要塞。
南宋军民凭借长江流域的天险御敌,与蒙古军相持近半个世纪,蒙古大汗蒙哥甚至战死在合川钓鱼城下(一说病死)。一直到近代,巴蜀仍是保卫中华民族的英雄之地。
3. 中游:却归来,再续汉阳游
长江中游地区,在自然地理区划上属华中,西起巫山东麓,东至江西湖口。
这一地区有“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”的洞庭湖,也有九省通衢的江汉平原,历史上有“湖广熟,天下足”的美名,而现在的长江中游城市群,以武汉为中心,承东启西、连南接北,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潜力。
元丰二年(1079年),43岁的苏轼来到长江中游的黄州(今湖北黄冈)时,刚经历了一番生死劫。在相互倾轧的党争中,苏轼受到弹劾,身陷乌台诗案,入狱三个月,险遭杀身之祸,之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。
流落黄州的苏轼是不幸的,可与苏轼结下不解之缘的黄州却是幸运的。因为苏轼,黄州的知名度上升了好几倍。
在黄州期间,苏轼向当地领导申请了一块荒地,自号“东坡”,过上躬耕垂钓的生活。
他常泛舟长江,来到城西的赤壁,面对陡峭如壁的山崖与大江长天,逸兴吟哦,写下前后《赤壁赋》等名篇佳作,还有这首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:
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,人道是:三国周郎赤壁。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。
遥想公瑾当年,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,谈笑间、樯橹灰飞烟灭。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。人生如梦,一尊还酹江月。
有一种说法,黄州赤壁(又名“文赤壁”)并非三国赤壁之战的古战场。东坡自己在词中也说了,“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。”这话不是我说的,是别人说的。他也只能把个中争议,留待后人考证。
长江中游,被称为九省通衢的武汉城中,黄鹤楼雄踞蛇山之巅,矗立在江岸,千百年来说不尽离愁。
无论是写下“晴川历历汉阳树,芳草萋萋鹦鹉洲”的崔颢,还是在此目送孟浩然时写下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的李白,他们眼前云水苍茫的江面上,载着的都是离别。
南宋初年,岳飞登楼远眺,却满怀悲愤,如这首《满江红·登黄鹤楼有感》:
遥望中原,荒烟外,许多城郭。想当年、花遮柳护,凤楼龙阁。万岁山前珠翠绕,蓬壶殿里笙歌作。到而今,铁骑满郊畿,风尘恶。
兵安在,膏锋锷。民安在,填沟壑。叹江山如故,千村寥落。何日请缨提锐旅,一鞭直渡清河洛。却归来、再续汉阳游,骑黄鹤。
历经靖康之变,北宋灭亡,北方被金人攻占,岳飞镇守鄂州(治所在今武昌)十多年,在长江边积极筹备北伐,并多次从此地挥师北上,打了多场胜仗,却遭到宋高宗与秦桧的屡屡打压。
长江两岸留下了岳飞精忠报国的壮怀激烈,可是这位英雄,在北伐节节胜利时被12道金牌召回,最终落得“莫须有”的罪名,含冤而死。
岳飞的满腹韬略付之流水,而南宋的倾覆,也是从长江中游一溃千里。
汉江,为长江一大支流,流经陕西、湖北两省,在武汉的汉口汇入长江。汉江沿岸的襄阳,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,也是南宋重要的军事基地,在宋蒙战争中成为整条长江防线的重镇。
宋人仰慕的魏晋名将羊祜(字叔子),当年常登襄阳南面的岘山,置酒吟咏。
羊祜为三国重归一统立下大功,而且善于用人、提携后进,留下伐吴遗策,却没能亲眼看到晋军实现顺江而下灭吴的宏图。
南宋游人到襄阳瞻望羊公碑,总会想起有心报国、无力回天的宗泽、岳飞等抗金名将,不禁怅然。南宋词人刘辰翁,就在重阳登高时写了一首《水调歌头》:
不饮强须饮,今日是重阳。向来健者安在,世事两茫茫。叔子去人远矣,正复何关人事,堕泪忽成行。叔子泪自堕,湮没使人伤。
燕何归,鸿欲断,蝶休忙。渊明自无可奈,冷眼菊花黄。看取龙山落日,又见骑台荒草,谁弱复谁强。酒亦有何好,暂醉得相忘。
心怀愤懑的刘辰翁,经历了元兵入侵,见证了大江大河的英雄悲歌,活到了南宋灭亡的18年后。
这一时期,襄阳城成为决定南宋存亡的关键。
南宋末年,权相贾似道排除异己,推行“打算法”打压地方将领,最终逼反了南宋将领刘整。
刘整叛宋降蒙后,向蒙元皇帝忽必烈进言:“宋主弱臣悖,立国一隅,今天启混一之机。臣愿效犬马劳,先攻襄阳,撤其扞蔽。”
忽必烈多次南下攻宋,一直不知该从何处“下口”,听了刘整的建议后恍然大悟,只要先打襄阳,然后顺江而下,一马平川,取长江重镇鄂州,再陷江淮,便可攻下临安。
长江天险守护了南宋一个多世纪,终因襄阳一败,功亏一篑。长江中游各镇失守后,孱弱无力的南宋军队屡战屡败,沿岸主要防卫据点12府州相继投降。
襄阳之战六年后,祥兴二年(1279年)的崖山海战中,南宋宰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赵昺跳海自尽,海上浮尸无数,南宋彻底灭亡。
4. 下游:人生长恨水长东
宋词的故事,开始于长江下游。
长江下游流域,一般指湖口至长江入海口,但古人称长江下游河段为扬子江,大抵是从今南京以下到入海口,因扬州府城南扬子津而得名。
后来,西方传教士来华,在烟波浩淼的长江下游最先听到的名字就是扬子江。因此,"YangtzeRiver"也成为长江在英文的别称。
位于长江下游的南京,古称金陵、江宁,五代十国时曾为南唐都城。南唐自938年建国,到975年灭亡,国祚38年。
北宋开宝七年(974年),宋军发兵三路,攻打南唐,东路的曹彬与潘美率军10万沿长江东进,兵临金陵城下,南唐精锐尽失,无险可守。
次年,城倾国灭,南唐后主李煜奉表投降,被押到汴京(今开封),受封违命侯,告别了长江下游的玉砌雕栏,从此别时容易见时难。
这位词人皇帝成为俘虏后,念念不忘故国,时而怅惋“人生长恨水长东”,时而悲叹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。
这一阕《破阵子》,记录了李煜与繁华金陵的永别:
四十年来家国,三千里地山河。凤阁龙楼连霄汉,玉树琼枝作烟萝,几曾识干戈?
一旦归为臣虏,沈腰潘鬓消磨。最是仓皇辞庙日,教坊犹奏别离歌,垂泪对宫娥。
后来,苏东坡读到这几句,颇为不满,说李后主应该恸哭于九庙之外,辞别他的子民,怎么可以对宫娥挥泪,还听着教坊离歌呢?
李煜降宋三年后离奇身亡,一说宋太宗赐牵机药,在李煜作《虞美人》追思往事的生日当天,将他鸩杀。
江南,是李煜终生回不去的故梦,也成为了改革家王安石心灰意冷之后的归处。
北宋神宗时期,王安石主张“天变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,针对王朝的重重危机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变法运动,却遭到了无休止的反对,保守派都将他戏称为“拗相公”。
晚年,王安石罢相退居金陵,眼看着新法被废,却无可奈何,不久后病逝于扬子江畔的钟山。那时的他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厌倦世事的老头,如这首《渔家傲·平岸小桥千嶂抱》:
平岸小桥千嶂抱,柔蓝一水萦花草。茅屋数间窗窈窕。尘不到,时时自有春风扫。
午枕觉来闻语鸟,欹眠似听朝鸡早。忽忆故人今总老。贪梦好,茫然忘了邯郸道。
长江下游的江流,倾诉的不只有词人的忧伤与无奈,还有悲愤。
南京以东的镇江,古称京口,为长江三角洲的重要港口,城外横贯着汹涌的长江。北固山与江水形成“天下第一江山”的盛景,登临远眺,浩汤长江,尽收眼底。
正因地处险要,镇江也是南宋长江防线上的军事重镇。南宋初年,金军南下,金兀术从黄州(今湖北黄冈)、马家渡(今安徽和县)南渡,韩世忠率军赶往镇江,沿江截击金人,取得大胜。
多年后,一心收复中原的辛弃疾登上了北固山,面朝长江,作词怀古:
何处望神州?满眼风光北固楼。千古兴亡多少事?悠悠。不尽长江滚滚流。
年少万兜鍪,坐断东南战未休。天下英雄谁敌手?曹刘。生子当如孙仲谋。
在这首《南乡子·登京口北固亭有怀》中,辛弃疾想到了统率江东与曹魏、蜀汉抗衡的孙仲谋,他渴望像古代的英雄一样收复河山,可南宋经过这么几代皇帝,大都萎靡庸碌,即便想与北方一决高低,也都以失败收场,签订了屈辱的和议。
辛弃疾满眼都是长江沿岸的大好河山,他多想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”,却有心无力,只能感慨岁月蹉跎。
两宋三百年,多少词人如辛弃疾一样,将自己的喜悦、哀愁与愤懑赠予了长江。
词人贺铸沿着长江前往江夏赴任,路过采石矶(在今安徽马鞍山),驻足登临,由长江天险想到六朝兴亡,写成一首《天门谣》:
牛渚天门险,限南北、七雄豪占。清雾敛,与闲人登览。
待月上潮平波滟滟,塞管轻吹新阿滥。风满槛,历历数、西州更点。
长江中游的岳阳,因范仲淹的一篇《岳阳楼记》而名动天下。一登此楼,就是衔远山、吞长江的洞庭胜景色,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的贬官文化也随着涌上心头。仕途不顺的南宋词人张孝祥,在此地作《水调歌头·过岳阳楼作》:
湖海倦游客,江汉有归舟。西风千里,送我今夜岳阳楼。日落君山云气,春到沅湘草木,远思渺难收。徙倚栏杆久,缺月挂帘钩。
雄三楚,吞七泽,隘九州。人间好处,何处更似此楼头。欲吊沈累无所,但有渔儿樵子,哀此写离忧。回首叫虞舜,杜若满芳洲。
山河本无情,或许听不见词人的心声。
千年前的长江,却因他们的词章而永驻于民族的记忆之中。
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
参考文献:
[元]脱脱:《宋史》,中华书局,1985
唐圭璋:《唐宋词简释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1
夏承焘 等:《宋词鉴赏辞典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,2003
叶嘉莹:《唐宋词十七讲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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